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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出生開始,便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家有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大得足夠我和哥哥們在里面騎自行車、打羽毛球,院子四周有許多屋子,整個把院子圍了一圈。倉房邊上,奶奶爺爺還特地給孩子們建了兩座大秋千,我們每天放學后都會在院子里撒歡兒到天黑。在這個院子里,奶奶養(yǎng)過很多只小狗。有虎子、歡歡、大黃……還有幾只我都記不起它們的名字了。
奶奶喜歡給我講一些她小時候的事。她五歲的時候,父母就都因病去世了,據(jù)奶奶講,舊社會的婆婆對兒媳不好,因為婆婆想吃魚,她的母親在寒冬天下河抓魚,回來后沒多久就病死了。后來,五歲的她就去了哥哥家里生活,哥哥嫂子對她都很好,她也很討人喜歡。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奶奶從少時起便每天洗衣做飯,縫縫補補,不會的就學,學會了就做,一刻也不閑著,只為不想讓自己是家里多余的那個。
青年時代,奶奶也組建了自己的家庭,爺爺奶奶都是人民教師,性格卻大相徑庭。爺爺是那種脾氣很倔又很愛開玩笑的人,奶奶卻溫婉隨和,所以他倆攜手走過一生,家里都是爺爺做主。
我三歲的時候,爺爺在醫(yī)院檢查出患有肝癌,醫(yī)生建議去長春確診。從長春回來后,爺爺進了院子就抱起我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爺爺給我起的小名就叫大姑娘)四姑擔心地問他“爸,檢查結果怎么樣?”爺爺一邊逗我一邊笑著說:“判死刑啦,緩期執(zhí)行!”奶奶則在一邊默默流淚……盡管性格樂天豁達,命運卻并未因此網(wǎng)開一面,確診半年后,爺爺去世了,用奶奶的話說,老頭這輩子一天福都沒享著。
家里男丁興旺,奶奶有兩個孫子和四個外孫子,只有我是最小的孫女,所以她很偏愛我。我六歲時,爸媽為了家里生活條件好一些都去了外地打工,都是奶奶在料理我的衣食住行。
后來奶奶歲數(shù)大了,工作由二兒子接班,退休在家閑來無事,便在家里開起了幼兒園。她這輩子最喜歡和小朋友在一起,對每位學生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即使碰到特別調(diào)皮的也不會打罵一下。后來大家口口相傳學生越來越多,院子里熱熱鬧鬧的,奶奶的日常也變得充實而忙碌。據(jù)家長們反映,從奶奶的幼兒園畢業(yè)的學生,升入小學后基礎知識都比別的孩子扎實很多,因為奶奶一生都是這樣一個負責任的人民教師。
初中那年,爸媽返鄉(xiāng)開起了小飯店,為方便我上學在市區(qū)買了樓房,接來了奶奶和我。雖然爸媽一直勸奶奶不要過分溺愛我,奶奶還是一如既往地無微不至,堅持給我做營養(yǎng)美味的早中晚餐,偶爾還偷偷給我零花錢。
日子一年又一年,轉眼就過去了十個年頭。我參加工作后,奶奶家的大院子也已經(jīng)拆遷換成了樓房,時間改變了很多事,不變的是我還是習慣跟奶奶一起生活。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奶奶的身體時常出現(xiàn)不適,性格也變得孩子氣起來,以前從來不吃的東西,現(xiàn)在都要主動嘗一嘗,每天我下班回家都要帶蝦條、水果罐頭等零食哄著她,有時忘記了,她還會像小孩子一樣不開心,跟我撒嬌,特別可愛。我也慢慢開始享受奶奶對我的反向依賴。
后來,奶奶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肝上檢查出了一個腫瘤還出現(xiàn)了肝昏迷的癥狀,犯起病來不認識任何人,并且要每天灌腸。曾經(jīng)那么要強、那么干凈,從來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得了這種病,可想而知她的心里得多么難受。最嚴重的時候,一天夜里,奶奶突然半夜起床要出門,我攔住問她要去哪,她說,我要給學生上課去,他們都在等我。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為什么要讓這么好的奶奶受這份罪!
那年的除夕,奶奶如愿在家里過了個團圓年,第二天又回到醫(yī)院繼續(xù)接受治療。
3月9日晚上,弟弟哭著打電話給我,叫我趕緊去醫(yī)院,奶奶情況不好。我匆匆趕去醫(yī)院,奶奶帶著氧氣罩,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只有無助的眼睛似睜非睜,像是在望向我,又像是無言的求救……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求醫(yī)生救救奶奶,可醫(yī)生只是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走了。
我握著奶奶的手,告訴她:別怕,我在這,放松點就能好好呼吸了……凌晨2點,奶奶呼吸沒有那么急促了,我以為是醫(yī)生的藥起了效果,心稍微放下了,卻沒想到這其實是身體透支的表現(xiàn)。
凌晨5點28分,奶奶永遠離開了我。
她躺在病床上,那么靜謐,那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以致于長輩們在哭的時候,我也不相信奶奶已經(jīng)走了的事實。我俯身淺淺地抱住她,吻她布滿皺紋干澀的額頭,就像小時候她滿含愛意地親吻我一樣。這是今生今世與最親愛的人,溫柔的、痛楚的、告別的吻。
葬禮上,奶奶躺在靈堂中間,壽衣穿戴整齊,表情宛如安睡。我木訥地望著廳中的白色挽聯(lián),心里想著:這毛筆字真丑,奶奶寫字那么漂亮,她看了一定也不喜歡。
守在奶奶身邊時,親戚們不讓我觸碰她的身體,說是“會讓她走得不安穩(wěn)”??晌液髞磉€是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手,觸感冰冰涼涼。奶奶臨終前由于器官功能衰竭,血液循環(huán)變緩,手腳低溫已是常態(tài),此刻再摸著她的手,倒也不覺異樣,只感覺她還在我身旁,還會用手溫柔地摸摸我的后腦,像往常一樣……
奶奶走后的第三天,出殯。我目送她小小的遺體被緩緩送入爐內(nèi),腦子里卻像一道閃電炸過,我莫名大喊:“奶奶,快些跑啊,快些跑!”快些跑,少受點火炙的疼痛。
時間沒法撫平傷痛,卻可以慢慢淡去執(zhí)念。奶奶離開半年后,我夢回到她離開的那天。凌晨三四點,她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和我說:“茜茜,別難過,奶奶終于解脫了,不用再受折磨了。奶奶很想你,你要好好去過自己的生活……”醒來時,我的淚水打濕了枕巾……
文人說,思念是雙向的電波。我對奶奶的離去如此不能釋懷,生人的執(zhí)念也會打擾逝者的安寧吧?奶奶一生勞苦,現(xiàn)在走了,總該無牽無掛,得到自由了。
詩人問,永遠有多遠?從前我不以為然,覺得世上當然沒有絕對的永遠,無論愛、恨、相聚、離散、還是擁有,總是縹緲無常,不可捉摸。
但我現(xiàn)在覺得人生是有“永遠”這回事兒的。
比如,你走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奶奶,過得好嗎?
我在人間一切都好。
奶奶,謝謝您。奶奶,再見。
(作者 孫一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