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霞光萬點。圓潤飽滿、玲瓏剔透的李子從婆娑的枝葉里露出了頭，在金色的霞光里笑紅了臉，那美艷誘人、晶瑩欲滴的果實像一串串飽滿的詩行綴滿枝頭。

　　“李子紅了，李子紅了！”晚風中，母親站在霞光里，看著碩果累累的李子樹，喃喃自語。她的目光伸向遠方，透過那沉沉的目光，我仿佛看到那遙遠的期待、永恒的思念和穿越亙古的惆悵！

　　“娘，我哥姐們工作忙，今年可能不回來了，明年李子紅了的時候一定會回來的?！蔽乙贿吔蚪蛴形兜爻灾钭?，一邊這樣安慰著母親。

　　母親嘆一口氣，仰望著滿樹的果實，仿佛有無限惆悵。夕陽把母親瘦小佝僂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一如她心中那份長長的期盼。

　　我懂得母親心中那份沉沉的思念？在我外出求學的青春里，每當盛夏來臨李子飄香，我會倍加思念母親，我常常一個人站在校園的夕陽下，吟唱著：“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fā)鬢鬢……”

　　晶瑩的淚光中，我仿佛看到白發(fā)蒼蒼的母親，站在夕陽的李樹下，翹首期盼遠方的兒女回家分享豐收的喜悅，我仿佛聽到她喃喃自語：“李子紅了，李子紅了！”

　　回到家，母親會興奮地說：“今年李子又豐收了，快去摘著吃吧?！蔽页３郎蠘?，坐在枝繁葉茂的樹杈上，挑選又紅又大的果子，綴滿枝頭的果子讓我眼花繚亂，每個果子咬一口就扔掉，就像美猴王在蟠桃園一樣逍遙快活。我以為那酸酸甜甜的滋味應當是世間最好的美味。

　　看著我在樹上美滋滋地吃著李子，母親心里樂開了花。房前屋后的這些李子樹是她幾十年的勞動成果，在我幼小時我家只有幾棵像野生李子那樣的果樹，有一年夏天，鄰家伙伴不知從哪里弄來幾個大李子，向我炫耀，并給了我一個，那李子比我們家的大好幾倍，那滋味簡直太美了，意猶未盡的我還想要，人家卻死活不給了。在那個貧困的年代，在那個落后的小山村，沒有條件吃到現在這樣多的水果，大李子自然成了奇珍異果，我那個眼饞的樣子，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母親四處打聽那種大李子和它的嫁接方法，并弄來了一些接穗。《爾雅》云：“五沃之土，其木宜梅李?！睕]有幾年，我們家房前屋后的空地就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李樹。

　　和中國千百萬勞動人民一樣平凡的母親，用她勤勞的雙手撐起了一片片碩果累累的果樹。從嫁接、修剪到管理，從試驗、期盼到豐收，母親經歷了二十多年的辛苦，李子樹就像母親生命中的一種寄托與希望。從母親對果樹付出的心血，我也看到了她幾十年來撫養(yǎng)我們姐弟幾個的辛苦。

　　除了李子樹，我們家房前屋后還有櫻桃、梨、桃、海棠、山楂這些果樹，它們環(huán)繞著母親的菜園，輝映著一片片希望的綠色，承載著兒女們生命的軌跡。這些果樹最初只是滿足水果的自給，讓我不再看著伙伴們吃水果而眼饞；經過母親精心地侍弄與勤勞地扶植，幾年后這些水果開始為我們家換回一些零花錢，讓我貧窮的學生生涯有了一種微弱的保障。

　　春風吹過，粉紅的桃花，潔白的李花，嬌艷的梨花，競相開放，成為東北早春里一道亮麗的風景，趕走荒涼的嚴冬，裝點寂寞的春天。每當這時，母親會自豪地坐在這個鮮花圍繞的美麗家園，默默地看著一樹樹潔白的花朵，眼神中流露出欣喜與希望，美麗的花朵就盛開在母親寂寞的心里。夏日的艷陽里，旺盛的果樹枝繁葉茂，處處一派生機盎然，芳香誘人的櫻桃、李子先后從蒼翠欲滴的盛裝里探出了頭，就像一個個紅艷艷的精靈掛在盛夏的枝頭，嬌艷的果子向勤勞的母親呈上了一份豐厚的獎賞。在萬山紅遍的金秋，海棠、山楂掛滿枝頭，向大自然展示著豐收的碩果，儲藏在冬天里的果子也儲藏著母親一生的寶藏。

　　母親寄予李子太多的希望，她無比熱愛這些辛辛苦苦侍弄的果樹，李子已經不是一種簡單的水果，它是母親生命的一部分??！母親熱愛李子，源于她對生活的愛，更源于她對兒女的愛！無論是外出求學還是結婚成家的兒女，都因為各種原因，不能?；丶铱纯茨莻€曾經溫暖熱鬧的貧寒老家，和那個曾經美麗富庶的夢想家園里日漸衰老蒼顏白發(fā)的老娘。孤獨寂寞的母親，就常常坐在這片繁盛的李子樹下，在炙熱的炎夏里秋風般地嘆息，只有綠樹能夠懂得老人的憂傷，只有清風能夠聽到老人的期盼，只有歲月能夠看到老人的滄桑！

　　因為深深懂得母親大半生的辛苦和這么多年的寂寞與期盼，畢業(yè)后我無法離開我的家，無法離開我日漸蒼老的母親，我走不出這份牽掛和生命的無奈！姐姐出嫁了，哥哥到遠方奔前程了，我也要撇下孤獨的母親去遠方嗎？我一次次放棄遠方的夢想，和美好的憧憬，以至于忘記了鴻鵠之志，成了一只綣身戀家的燕雀，因為我不忍看到孤獨的母親站在那綠樹濃蔭里，望著誘人的李子憂傷而寂寞地期盼。

　　李子曾經耗盡了母親多少汗水和心血，承載了多少希望和期盼，然而歲月無情，兒女們吃完了曾經是世上最鮮最美的果子，現在有數不盡的各色水果，誰還懷念李子的美味與辛酸？

　　也許金錢可以買來很多的水果，卻買不來記憶里深藏的溫馨。在這個充滿銅臭氣味的浮躁年代，還有誰愿意停下匆匆的腳步，來品味一下生命的滋味。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母親拿著哥哥從遠方匯來的冷冰冰的鈔票時悵然若失，仿佛掉進歲月的深淵。兒女們都在忙，就算這芳香的李子也不能讓大家來相聚，誰來共享這份豐收的喜悅和歲月的珍藏呢！

　　后來父親艱辛地挑著李子去集市賣，價錢低得可憐，還賣不出去，脾氣倔強的父親要將李樹砍了——已經不能賣錢，也沒有人喜歡吃了，還留著干什么！母親傷心地阻攔，在母親眼里，李子曾經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最美好的期盼！

　　有著三千年栽培歷史的李子，經過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引導，得到了飛速的發(fā)展，產量居世界第一，從五月的南方早熟品種到九月的北方晚熟品種，整整一個夏季都能吃到李子。在我的家鄉(xiāng)李子已經遍及每一個家庭，已經很少有人對李子抱有深厚的感情，甚至變成了一種冷漠；母親卻依然深愛著那掛滿枝頭的紅艷艷的李子，因為李子在母親的心里曾綻放過希望的光芒，也曾有過溫馨的記憶。

　　母親怎能忘記為了這一樹樹豐碩的果實所付出的心血和這豐碩的果實曾經帶來的喜悅呢。母親理解兒女們不回家的原因，可是誰理解母親孤獨的心情呢。“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币呀洺蔀楣耪Z，母親多么盼望能有鄰里朋友，哪怕是路人，來與她一起品嘗李子，分享收獲的喜悅！

　　母親對兒女們的撫養(yǎng)就如她辛勤地扶植李樹成長一樣，如今李子紅了，她收獲著果實，也收獲著歲月的滄桑。落了一地的紅紅的李子，仿佛零落了一地歲月的傷痕，那是母親滄桑的心?。?/p>

　　當年被一首《?；丶铱纯础犯袆又娜藗儯嘤诠ぷ髋c家庭的牽扯，找不到時間和空閑，就把?；丶铱纯串敵梢环N感傷留在歲月的風塵里。暮色殘陽里，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依舊站在碩果累累的李子樹下，惆悵地凝望著遠方，喃喃自語：“李子紅了，李子紅了！”夕陽已經把枯干佝僂的老人那期盼的眼神拉成一道時光的傷痕，那憂傷的眼神穿越著歲月的滄桑。

　　轉眼母親離開我們四年了，曾經的美麗家園，已經荒涼破敗，僅剩的幾棵李子樹寂寞地圍繞著斷瓦殘垣的老屋。我常在夢中夢見那滿樹紅艷艷的李子，慈祥的母親就站在碩果累累的李子樹下等我歸來！

（作者 張西武）